第十七章
和離之后那兩個月,云襲月在家中把過去的二十幾年都回憶了一遍。
她想起在侯府時日日謹慎小心,連喝杯茶也要注意手勢儀態;她想起在戰場上被利劍穿過肩頭的刺痛,鮮血淋漓而下染紅了她的鎧甲;她想起母親彌留之際做的最后一件事,是擦掉了她的眼淚,把那柄紅纓槍交到了她手上;她想起七歲時第一次騎著馬摔倒時,腿上傳來的陣陣淤痛。
她這一生,見過塞北最美的長河落日,也見過沙場上的腥風血雨;她曾為至親折斷過自己的雙翼,也為自己親手搏殺出一條血路;她曾經有過要為了父親、為了秦執禮困居一隅的念頭,卻又被無常的世事擊碎成一灘幻影。
而驀然回首時,那些留在她記憶深處的畫面,卻始終是塞北這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漠黃沙,而不是京城四方宅院里狹窄的天空。
若是問她可曾后悔過嫁入東陵侯府?
云襲月會說不曾。
人生如棋落子無悔,她走了些彎路吃了些苦頭,怨不得天尤不得人,權當多見了些世面罷了。
可若是問她愿不愿意繼續做世子夫人?
云襲月會說不愿。
經年之后她重返塞北,吹到了凜冽的寒風,又握上了那柄長槍。
同京城喝杯茶都要講究瓷器品類的精貴相比,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簡陋樸素,似乎一點也不符合云侍郎千金的身份。
但她不僅是云家的女兒云襲月,她還是掣翎將軍一手養大的士兵,是數十萬北境將士的同袍,是守衛東照寧死不退的忠勇侯懾光。
她熱愛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,她肩負著保家衛國的重擔,她身體里流淌著掣翎將軍謝書槐的血脈。
所以她只回答了秦執禮一個字。
“不。”
秦執禮早已預料到了這個回答。
因為在北境的這段時間里,他曾設想過無數次云襲月會怎么答復自己。
但當親耳聽到這個答案時,他的心口還是泛起了一陣劇痛。
像是有千萬道利刃一齊扎進了他的胸膛里一樣,徹骨的痛讓他忍不住在手腕上抓出了深深的血痕。
四周寂靜下來,只剩下他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不停回蕩著。
他艱難地點了點頭,扶著案頭搖晃著站起來,踉踉蹌蹌地朝外奔去。
云襲月看著他的背影,合上了眼眸。
半刻之后,她重新睜開眼,拿起筆開始寫信。
無論是從她揣測的圣意還是從實際情況來看,這場戰役多半不會結束。
而如果繼續打下去,最后還打了勝仗,那么等待她的除了朝廷的封賞,還有皇帝無盡的猜疑。
她有一顆誓死效忠東照的心,卻擋不住朝堂暗流涌動的明槍暗箭。
無論此戰勝敗如何,她都要提前做好準備。
而首要的,也是她最擔心的,便是身在京城的父親。
她已經失去了一位血親,不能再失去另一位了。
所以她提筆寫下了這封信,準備托秦執禮交到父親手上。
箭矢雖未發,她卻不得不提前布好鐵盾。
這是十余年戰場生涯淬煉出來的求生本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