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欞篩進的斜陽,在青花白瓷茶具上流淌成蜜色。錫罐里的大吉嶺被沸水喚醒,騰起的熱氣模糊了街景,卻讓三層點心架的輪廓愈發清晰:底層是去邊的黃瓜三明治,碧綠的截面像初春的池塘;中層司康餅蓬松溫熱,草莓醬與凝結奶油在銀盤里纏綿;最上層馬卡龍的糖霜在光線下泛著珍珠光澤,仿佛一碰就會融化成彩虹。穿米白開衫的女人正用銀叉輕挑司康,睫毛垂落時投下淺影,留聲機里轉出老派爵士樂,沙沙聲混著茶匙碰杯沿的輕響,瓷盤相碰的輕響里,時光凝成琥珀,連呼吸都染上甜香。小文放下筷子時,暮色已經漫過窗沿。碗里還剩小半口米飯,她用勺子輕輕推了推,米粒黏在瓷碗上,像沒睡醒的星子。廚房飄來洗潔精的檸檬香,混著剩菜的余溫,在空氣里凝成薄薄一層膜。她盯著桌角那杯喝剩的溫水,水面晃了晃,映出頭頂暖黃的燈泡,像枚融化的月亮。
窗外的車流聲漸漸稠了,路燈一盞盞亮起來,在玻璃上投下細長的光斑。她忽然想起早上出門時,樓下的玉蘭開了第一朵,粉白的花瓣沾著露水,像誰不小心碰倒了胭脂盒。胃里暖暖的,有點沉,像揣著個溫乎乎的小太陽。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,發出輕微的刮擦聲,在這安靜的屋子里格外清晰。
墻上的石英鐘滴答走著,秒針劃過數字“6”的時候,她伸手摸了摸肚子,嘴角偷偷翹了翹。明天要記得買瓶醬油,她想。筷子上還沾著一根青菜,她把它拈下來,放進嘴里慢慢嚼著,青菜的清甜混著米飯的醇香,在舌尖慢慢散開。街角的糖畫攤收了最后一勺糖漿。老師傅把銅勺在清水中一浸,滋滋聲里,那只剛凝固的鳳凰忽然散了架——不是碎裂,是糖分子悄悄松開了手,順著木紋裂紋慢慢化開,像一滴淚暈在宣紙上。
圍觀看熱鬧的孩子們早散了。穿藍布衫的小姑娘攥著沒吃完的兔子糖,舉得高高的,糖稀順著竹簽流到手腕,她卻只顧著追前面跑遠的伙伴,影子在夕陽里被拉得老長,又倏地斷成幾截。賣氣球的老漢扛著空了大半的竹竿走過,剩下的幾個氣球歪歪扭扭飄著,被風推著往不同方向掙,倒像是要把他往四面八方扯。
穿堂風從巷子深處鉆出來,卷起滿地梧桐葉。它們在柏油路上打著旋兒,時而聚成一小團金黃,時而又被風撕成碎片,散向路沿、花壇、排水溝。有片葉子粘在剛停穩的自行車輪上,隨著車輪轉動,忽上忽下,最終還是被甩進了墻根的積灰里,和幾粒鳥糞、半片廢紙做了伴。
茶館二樓的評彈聲也散了。弦索叮咚還在梁柱間繞了兩圈,終究被樓下駛過的卡車轟鳴聲劈成細屑。臨窗的茶客付了茶錢,拎起椅背上的外套,推門時帶起一陣風,吹得桌上沒喝完的龍井漾起漣漪,茶葉打著轉兒沉到杯底,像一群倦鳥歸林。
暮色像水墨般暈開時,最后一盞路燈亮了。暖黃的光暈里,飛蟲打著圈兒散開又聚攏。有只飛蛾撞在燈罩上,翅膀簌簌抖了兩下,終于跌進光里,再也沒動。